北方，碎石遍布，白色的大鸟在天空中被击中，鸟儿挣扎着,扑打着翅膀，羽毛纷纷飘落……没有人知道羽毛去了哪里。

    ■　毛庆明

    “如果你看我的书，一本叫作《务虚笔记》的书，你也就走进了写作之夜。你谈论它，指责它，轻蔑它，嘲笑它，唾弃它……你都是在写作之夜，不能逃脱。因为，荒原上那些令你羡慕的美丽动物，它们从不走进这样的夜晚。”        智人和动物的本质区别在于思考，在人类大脑的沟沟壑壑里，遍布哲学和禅。史铁生21岁的时候，突患腿疾瘫痪，从此在轮椅上度过了38年。在漫长岁月里，肢体的残缺让大脑变得异常活跃。生或者死、健康或者残疾、贫穷或者富有，一个个哲学命题拷问着他的灵魂，在秋叶萧瑟的地坛。

    所以有了长篇小说《务虚笔记》。有了写作之夜，有了那座荒寂的古园和祭坛，有了南方神秘的宅院和北方大片金黄的葵林。以这些场景为依托，画家Z、诗人L、F医生、O、T、女导演N、WR、残疾人C以及Z的叔叔等人交错登场，他们各自独立，却又时时重叠，为我们上演一幕幕人生话剧。有人说，一个人只有一个人生，而我们通过阅读好的文学作品，可以获得很多个不一样的人生。我想史铁生就是如此。残障困住了他的身体，却无法束缚他的灵魂。他将对人生的渴望，转化成不同的角色，奉献给我们。

    然而被捆绑的身体是他挣脱不了的枷锁。当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地坛公园看着不变的四季和一样的晨昏，当生命变得如此无趣，死亡就会展现出异常的绚丽。当死亡序幕拉开的时候，史铁生给我们讲述了一条鱼的故事，一条来自大海的鱼，毒性非常剧烈但色彩相当漂亮，焙干、研碎，在某一个深夜，女教师O吃下这些碎屑，静静的赴了死亡之约。人言是赴约的借口，真相恰恰是死亡如此美丽。

    一只鸟，白色的大鸟，在天空中飞得异常缓慢没有声息，它白色的羽毛以各种形态出现在Z的画布上，他画城市、街道、有多个通道的大大的房子、大房子前的人体，但最终这些统统幻化成羽毛，形态各异的羽毛。而在他妻子、女教师O的梦里，这只白色的鸟翅膀一张一收飞得无声无息，从天的这边飞向天的那边，飞向远处地平线上的老屋，鸟儿飞得洒脱真切无拘无束毫不夸张，老屋却虚幻缥缈如气息凝结。

    很多人说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作家，受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为代表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影响颇深。比如莫言《蛙》里民间艺术家手下捏出的一个个有灵性的小人；又比如陈忠实《白鹿原》里那每每在山脊上一跃而过的白鹿。在《务虚笔记》里，是一只鸟。是的，这只白色的鸟。出现在多个场景，贯穿作品始终。魔幻现实主义是用丰富的想象和艺术夸张的手法，对现实生活进行“特殊表现”，把现实变成一种“神奇现实”。 “魔幻”只是手法，反映“现实”才是目的。陈忠实的《白鹿原》堪称史诗级的小说，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思索男主角在一个冰雪覆盖的严冬获得类似神灵启示的白鹿具象对于整部作品的意义。同样，在史铁生《务虚笔记》里多次出现的白色的鸟，初读之下，我尚不能解读出它的所有内涵。

    最具视觉冲击的是葵林，北方，漫山遍野的向日葵林里散布着很多黄土小屋。葵花盛开的季节，数万只蜂儿齐唱，跟随葵花熏人欲醉的香风迁徙。葵林述说的是男人和女人的故事，是Z的叔叔和那个有着纤柔名字的女人的故事，也可能是别的男人和女人的故事。爱情是文学作品永恒的主题，以及由爱繁衍出的生和死。纤柔的女人为了爱情背负着叛徒的骂名隐入葵林中，成了葵林中的精灵，她活着，但也许死了，她可能嫁了，也可能没有。

    读《务虚笔记》，很累却又欲罢不能。我以为文学作品是有性别的。比如早期的萧红和后来的迟子建，她们用优美的文笔向你淡淡地叙述一个个故事，那故事因此变得美好；而比如王小波和史铁生，优美的文字中带了冷静的哲学思考，使得文字生出锋利的棱角，直击读者内心。我想，史铁生在他漫长的轮椅生涯中，一定是一次次拷问过自己的灵魂。他把自己的很多个面融进他写作之夜里的一个个人物当中，而在残疾人C当中，他甚至融进了自己的躯壳。在C的残缺的肢体和健全的大脑里碰撞着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有人说，史铁生的《务虚笔记》算不上小说，只能算是他的手记。我不这么认为。小说是什么？小说无非是通过人物、情节和环境的具体描写来反映现实生活的文学体裁。《务虚笔记》恰恰具备了这些要素并通过有别于人的方式将故事表述出来，同时带着读者一道去思考：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

    北方，碎石遍布，白色的大鸟在天空中被击中，鸟儿挣扎着，扑打着翅膀，羽毛纷纷飘落……没有人知道羽毛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