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回乡祭祀，路过那棵椿树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人和事，想起逝去的长辈，想起小时候的玩伴，想起时光洪流之中一些细枝末节的碎片。

    ■　杜华辉

    以前，我的老家有旧俗，谁家生了孩子，就在自家院子里或者田野里种一棵树。小孩子和树苗一起成长，虽然两者之间最终也没什么关联，但细想起来，还是觉得蛮奇妙的。我出生的时候，父亲种下的是一棵椿树，在村庄后面的麦场上。一整片田地被划分成一小块一小块，分属于不同人家，在一片如“品”字一样三片麦场交接的最中间的分界点上，就是那棵椿树的位置。那片麦场上只有这一棵树，因此显得有些独特。

    椿树生长特别缓慢，不像桐树，三四年就能长成一搂粗的大树，椿树生长了七八年，才如碗口粗细。那时候农村的树很多，人们也想不起去修剪，就任其自由生长。但这棵椿树不同，它生长在三片麦场的正中间，而麦场在夏收之后就会变成菜田。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树荫会随着太阳的运动将树荫如时针般转到每一家麦场上。被树荫遮挡了阳光的地方，蔬菜生长就会缓慢且发黄。因此，这棵树每年都会被人修剪，当别的树都扭扭曲曲枝丫横溢长出奇怪造型的时候，这棵椿树挺拔笔直，高挑的树杆上顶着一朵伞状的树冠，远远望去，格外漂亮。

    我是七八岁的时候才认识这棵树的。那时候，我刚刚学会帮家人干农活儿。夏收之前，麦场上的农作物都会被清理干净，用铁锹将土地翻起，敲打成粉末。然后用碌碡一遍一遍碾得瓷实而又平坦，洒上水，晾一晚上。第二天早晨先撒满一层麦草灰，再用碌碡一遍一遍碾压。等到湿润的地面光滑得没有一丝缝隙与颗粒的时候，打麦子的场地就成了。

    麦子在地里收割，被捆成树桩一般，孩子们用架子车将麦捆拉回来，一捆一捆立在麦场边缘。三家麦场分界的土梁被压平，孩子们便默契地以椿树为界。三户人家的麦子围绕着那棵椿树一字排开，麦捆宛如冲锋陷阵的士兵，中间高耸的椿树却像雄姿英发的将军，威严得让人不敢靠近，场面蔚为壮观。

    麦子收割完毕。所有的麦捆都集中在麦场。选一个万里无云日头毒辣的日子，便要开始碾麦子。清晨，男人踱着步子悠闲地走进麦捆的阵营，随手拿起一捆麦子放在自家麦场正中间的位置。孩子们便将树下的麦捆一捆一捆拎过去，解开麦捆的束腰，围绕着中心那捆麦子将麦穗摊成一个圆形。所有麦子都被摊开之后，便有拖拉机拖着一个碌碡在上面奔驰碾压。麦衣被碾碎，麦秆被碾平，麦粒在麦草之间纷纷脱落。

    炎炎夏日，空气都像被煮沸了一样，拖拉机飞过时扬起的尘土与粉末呛得人退避三舍。这时，大人和小孩便会一起坐在这棵椿树的树荫下，一边喝茶，一边看拖拉机在麦场上奔跑。偶尔一阵风来，头顶的椿树枝叶拂动，清凉入脾，让人不由得赞叹，麦场上有这棵树真好。后来，当收割机涌进田野，麦场失去了它的功用之后，那棵树依旧挺拔地伫立在那里。

    天长日久，少有人亲近，那棵树便也出现了问题。有一天，父亲闲转到那棵树下，发现椿树生了病虫。找了人，搭了梯子爬上去，将生病和虫蛀的树枝砍掉，又喷洒了防治病虫害的药。在清理砍下的枝叶时，父亲忽然心念一动，他想起这棵树是我出生时他亲手种的，宛如我的本命树一般。他便忐忑地拿起手机给我打电话，问我，最近有没有好好上班？身体好着没？而那时，我正在经历一场重病。但我在电话里还是装作无事人，告诉他自己上班很忙，一切都好。

    父亲去世后，老家彻底被荒着了。偶尔回去祭祀，路过那棵椿树的时候，就会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人和事，想起逝去的长辈，想起小时候的玩伴，想起时光洪流之中一些细枝末节的碎片。那棵椿树是不是本命树并不重要，我只是希望它能一直茂盛地成长下去。因为很多事情，除了我之外，也只有它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