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即是阙，阙即是盈，照此观之，一生还是“明彻”的时候多，应感谢天意成全，当不负明月、愈加振作才是。

    ■　郭珊

    多年前做记者时，因工作之便，结识了一位文化界的前辈。老先生腹笥满盈，雅好丹青诗文，人却十分谦和。他对我格外照拂，指点业务之余，还不时传授诗词、书法心得，于是便尊他为师。广东人不重穿戴，独钟“食嘢”（饮食），他亦精于此道，数次热心邀我一同城中寻味。

    有一回在饭桌上，他问起报业现状。一提此事，我怨声不迭：以前专心只管写稿，现在是既要搞采编，还要开公号、做直播、拍视频，三头六臂，十项全能……

    他笑呵呵地插了一句：“正常啦，如今日子难过的，又不单只传媒，只不过你们惯于‘发声’，嗌（粤语大声叫喊之意）得比别人大声点啫！”

    见我低头不语，他往我碗里夹了一块牛筋腩：“做人呢，不可能顿顿食鱼腩，其实偶尔嚼嚼牛筋也都几好，一样好有味的。”

    那天去的是一间老店，最出名的是半筋半肉汤牛河。牛肉焖得入味，镶一点油花，啖啖肉香四溅，筋块色如琥珀，软滑又有韧劲。河粉爽甜，汤头也正，配一点自制的酸萝卜、辣椒酱，撒些葱花、芫荽末，很是醒胃。一大口亮堂堂的金汤痛饮落肚，顿觉腰粗十围，牛气大发，项上、背上无数毛孔如怒河初醒。

    然而，心下却是了然，汗流如注，不独是为了碗中的吃食。

    老师是这家店30年的熟客，过去生活不易，逢上“出粮”（发工资），才舍得约人同去打打牙祭。他起初做过编辑、校勘，研究过地方史志，也教过书。一路亲眼看着店主从推车叫卖，到烂台烂凳开设竹棚食档，再办成连锁品牌。据他观察，这家生意长旺的“秘方”，不过是选料够精、够新鲜，舍得花时间和气力整治罢了——每天凌晨就起来营业，几个小工轮流看灶，红烧牛筋腩用文火煨上四五个钟头，直到肉材完全酥烂，入口即化。汤头要用牛骨、牛肉混煮，还要不断地撇去浮沫，才能既浓郁又清朗，一点偷不得懒。

    他转头谈起如今的年轻后辈：“真是‘好叻’（好厉害）！我们那时摇笔杆，旁边还要放本《新华字典》；你们直接敲电脑，上网，哗！不得了，哒哒哒哒，稿子写得又快又好！不知道比我们强了多少……不过呢，再怎么聪明能干，始终都需要历练，急不得。呐，就像这牛筋，必须小火慢炖，要是用高压锅来煲，‘牛味’是轻易出不来的。”

    在那之后，每当为工作上的琐事、压力闹得窝火，时不时地又生出“我本麋鹿性，谅非伏辕姿”的犟气、傻气时，便不由得想起他的忠告来：遇上机遇的时候，当然要加把劲，猛火快炒；但人一辈子大多数时候是平平淡淡的，甚至阴雨连绵。难，就难在“小火慢炖”，无论何时，风光抑或失意，都要保持住心里的那点做事做人的温度，不败气势。

    最近几年，繁忙劳累只增不减，与老师联系得少了。他专门托人带来一篇楷书抄写的杜诗《羌村三首》，以表关切。他晚年身体还算康泰，只是类风湿关节病常年不愈，颇折磨人。发作的时候，手指连毛笔也握不稳。然而字势依旧古雅清正，带汉隶笔意。见过他临写的晋唐小楷《黄庭经》《灵飞经》，法度极严，足见用功之深。记得曾问他，偏爱楷书而非行草，可是因为钟意“小火慢炖”？他笑而不答，只是转而提醒我得空多读史、多练字。

    前年年中，他大病一场，动完手术，自讪“渡劫归来”。出院后不久，与一群老友约在中秋前夕，特嘱我“酒菜丰美”，务必赏脸一聚。那晚见他，整个人瘦了一圈，但精神尚可。席上好几位翰墨高手，饭毕照例要挥毫赋诗助兴。我在一旁陪坐添茶，看他们拈韵唱和，联袂作画，渐渐的，俗事俱忘，恍觉人在云端之上，飘飘荡荡。眼前只见清辉玄露，天地一白，慢慢从光海之中，幻化出亭台宫阙、无限江山。

    临别前，趁老师高兴，朝他讨了一幅字：“万古照临终忌满，一轮明彻岂须圆。”取自北宋谏臣刘安世的诗《八月十四夜月》。

    回到家，见他发来好几条讯息，称从前只知道刘元城直言敢谏，得罪了权贵，被远贬到梅州，不曾留心他的诗文，那两句诗吟哦再三，越读越喜欢。他又说，过去觉得世事如棋，处处皆不测，如今回首，都像是赏月。盈短而阙长，乃是自然之道；不计盈阙，则是人生之道。盈即是阙，阙即是盈，照此观之，一生还是“明彻”的时候多，应感谢天意成全，当不负明月、愈加振作才是。

    次年春节，他又送来一幅字，是苏步青的诗：“草草杯盘共一欢，莫因柴米话辛酸。春风已绿门前草，且耐余寒放眼看。”

    字仍是上品，初一看，骨力似比不得盛年——又或者，藏得更深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