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江南，生活在继续着，有些东西改变了，我依然热爱包括冰雪运动在内的一切户外活动，但我不再鲁莽。

    ■　毛庆明

    我生长在江南。就像鲁迅说的，江南的雪，美艳且润含着春的消息，存不住，费尽力气堆的雪人，也很快被晴天迅速消融。只有北方的雪，飘落之后永远如粉、如沙，在晴天下蓬勃奋飞，在日光中旋转升腾。只有在北方，才给冰雪运动提供可能。

    去天津上大学的第一年，就让我充分见识到了冰雪的魅力，从此臣服于冰雪。起先是入冬的第一场雪，就飘飘洒洒地下了一宿，第二天一睁眼，窗外一片白，世界消失了，忽然觉得昨天的不真实，以及明天的不确定，那厚厚冰雪覆盖之下，究竟是昨天的遗迹，还是明天的虚幻？北风一阵紧似一阵，没有喘息的机会，校园门口的池塘上冻了，附近的子牙河也上冻了。总务借来了抽水机，凿开冰面，抽干了冰面下的水，冬眠的鲤鱼在冰层下似隐若现；子牙河封冻的河面，成了体育课的场地，穿上冰鞋，北方的同学在冰面上翩翩起舞，而我，经历过几堂课实实在在的摔打之后，终于享受到了冰刀摩擦冰面的愉悦和滑行带来的快感。

    雪可以净化空气。雪花吸附了空气中的尘埃，雪后的空气，清新且带着一丝甘甜，深吸一口，那冰凉的感觉沁入心脾；雪是凝固的雨，雪后的空气干爽纯净，是药，治好了伴随我十多年的冻疮；雪吸附了尘世的噪声，下雪时，广袤的大地安静下来，没有雨滴聒噪，没有雷公打扰，世界静止成了画面，注视这幅画，你可以看到自己的内心。

    奇怪的是，冰雪并非冬的专属。还是那一年，夏天，我见识到了冰雹。午后，好端端的天突然阴沉下来，霎时狂风大作，树叶纷纷吹落，未来得及关闭的窗户急速开合，发出啪啦啪啦的脆响。我赶紧收拾好讲义，冲出图书馆，想赶在大雨来临之前回到宿舍。弹子大小的冰雹携着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狼狈的我只有一个成语可以形容：抱头鼠窜。多年以后，我依然对冰雹这一天气现象抱有浓烈的兴趣。冰雹的成因是温度的急剧下降。这是强烈上升的气流和急剧下降的气温之间的冲撞，又没有足够的气流将冲撞后形成的晶莹冰粒往上推，于是无可奈何地掉落在地，像极了我们年轻时的爱情。

    毕业之后我回到了江南。虽有黄昏门外六花飞，却无凤林千树梨花老。江南的雪，终归是差了点意思。几年之后，我按捺不住对冰雪的思念，攒出一个假期，去了哈尔滨。看过太阳岛的雪雕和冰灯，我又去了二龙山滑雪场。

    原本想去亚布力，可是当地的朋友说，亚布力虽有国际赛道，但山势险峻，二龙山山势平缓，更适合初学者。汽车在省级公路上疾驰，大地一片白茫茫，我只能通过路基边挺拔的白杨树，来判断大致方向。过冬的小麦淹没在白雪之下，缺食的乌鸦，蹲伏在地头，偶尔发出一声饥饿的哀鸣；唯有鹞鹰，无声地在空中滑翔梭巡猎物，眼神犀利。

    后来发生的事，算是我人生中的一个重要节点。穿戴好滑雪板之后，听教练简单介绍了滑行要领，我就急不可耐地攀上了半山腰，离山顶大约尚有三分之二的地方，我停了下来。脚下的三分之一，滑道看上去比较平缓，我调整好滑雪板的位置，用手中的雪杖轻点地面，轻轻地滑了出去。阳光照着我的侧脸，暖暖的，风从耳畔拂过，《雪绒花》的音乐从心里响起，一个个陌生的笑脸从我身边闪过，我听到不绝的赞美声：快看，她滑得真好！

    光滑的雪面几乎没有阻力，下滑的速度越来越快，我尽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我不会停啊！此时我已经看到了雪道尽头，那是一小片人工平整的场地，场地边围起了安全防护栏，防护栏外，几株小树断裂的枝杈从厚厚的积雪中探出头。我束手无策，这时我听到了同伴焦急的呼喊：身体往后仰，躺下来，躺下来！可是此时的身体已经不受我控制，在强大的加速度之下，身体摆脱了地球引力，我像一个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选手一样，腾空而起。直到这时，大部分人还以为我是个滑雪高手在进行表演，只有我自己心里暗暗叫苦。

    我像掷铁饼者手中那块铁饼，划着优美的弧线，直接飞到了防护栏外，左肩着地，重重砸在雪地上。当急速赶到的场地工作人员将我从雪堆中拉起来的时候，我看到自己离一棵断肢的小树不到半米。我是如此幸运，那一年东北的雪特别大，厚厚的积雪给了我足够的缓冲，我躲过了那棵可能穿透我的小树。

    左肩的肌肉损伤过了半个多月恢复了。我回到江南，生活在继续着，有些东西改变了，我依然热爱包括冰雪运动在内的一切户外活动，但我不再鲁莽。

    几天之前，第24届冬奥会在北京开幕。写下这段文字，纪念自己与冰雪的缘分，纪念这一场冰雪盛宴，纪念我们的青春，纪念中国红的魅力，纪念我们战胜一切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