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生活的本质无非泥沙俱下，不如现在取这片刻澄明的净水，我们先泡一盏茶来饮。至于河流会不会羡慕更为广阔的大海，我想是不会了，因为知道百川终究会汇入那包容一切的耄耋之境，而这一切不过生命的必然。

    ■　李咏瑾

    人一到了年纪，看到生机勃勃的少男少女，就和年轻时的心理有了一些细微的不同。我是说我自己，而今岁月如同激流过险滩，抓也抓不住地冲着40岁呼啸而去，于是不再像刚满30岁时底气不足地试图抓住青春的尾巴，也不会像20多岁时为高中生喊自己“阿姨”而动气。

    就像安安稳稳地落座于办公室里那张早已被我坐旧的椅子，椅子正中与扶手早已在年深月久中磨损出各种轻微的塌陷，以至于坐上去后特别符合我的人体工程力学，于是，我就这样安稳落座，嵌进了岁月本该属于我的位置，成了一个踏踏实实的中年人。

    我家附近就是一个知名的985大学，闲暇时一遛弯，不由自主就遛到了那里。

    还是习惯像以前那样和年轻学子们挤在那个网红奶茶店前排队，还是习惯一边啜着冰奶茶一边去旁边的潮牌一条街看衣服，当我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并没有感觉自己和大学刚毕业时有什么不同，只是冰奶茶喝不了两口就开始胃痛，而那些颜色奶粉奶粉的少女服饰我特别喜欢，特别是那种钉着长短飘带的裤子，我上大学那会怎么就没有呢？可而今我再喜欢，也明白这青春的喧哗早已如一阵花瓣拂过，不再属于我。如果强行要穿——我想起了我家楼下的广场舞领队，50多岁年纪，努着一股精气神，就穿着这样的飘带长裤搭配紧身小背心，满面浓妆，紫红的长发扎着两根马尾辫，音乐一响起来时跳舞的背影似乎依然年轻。有不堪其扰的住户刻薄其“扮嫩”，可我明白，她只是感觉到了岁月流逝的残酷，想用自己能拿得出的最好的状态，去竭力保留一点点青春的姿态而已。

    花在枝头不肯谢，并不是花的错，只是光彩早已留在了昨日。这样想的时候，我的目光从一件印着小熊图案的T恤上挪了开来。

    到底青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逝的呢？我敢肯定并不是吹熄30岁生日蜡烛的那一刻。如果非要精确地计量，应该是从我对人生“不焦虑”开始。事实上我年轻时一直处于无边无际的焦虑当中，而现在我早已走过青春悠长纵深的峡谷，常常以过来人的身份听着许多年轻人向我抱怨着他们当下的困扰：焦虑鸡肋一般的工作暗沉无光，焦虑自己所租住地方的偏僻简陋，焦虑感情上的空白与自欺欺人的懒惰，以及失眠、脱发、额头上的痘痘换了很多洗面奶都不见效……偏偏网络上不乏各种“优秀的年轻人”，年纪轻轻就达到很多人终其一生都难以企及的成就……一个年轻读者特别让我印象深刻，22岁时向我抱怨：“很害怕人生就此这样。”转眼她27岁，和我分享了一个特别打动人的细节：有一天，她买了一件很得意的白色外套，穿在身上去参加了一个烘焙教室的云朵蛋糕制作体验课，那天她特别幸运，烤制出了一个非常完美的蛋糕。

    当她小心翼翼地捧着这颗完美的、颤巍巍的、香气四溢的蛋糕走出教室所在的商场时，天色向晚，城市里巨大的霓虹不真实地依次亮起，她穿行在夜晚孤独的雾霭里，面对着空旷的天际，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情绪：真可惜，这么好的蛋糕再不吃就凉了、这么欣欣然的心情除了发朋友圈之外竟然不知与谁诉说、这么美好的年岁穿着这件漂亮的白衣服却没有爱人来眼前一亮……此刻，多么希望有人能在背后叫着她的名字，她再惊喜回头——街上太热闹了，可彼此暧昧的人已经多年没了联系，爸妈远在家乡，好友奋斗在北上广，而她依然住在狭小的出租屋，供职的公司隐隐传来可能要倒闭的消息……青春即使再美好，她也迫不及待地想从这样的年华中逃离出去……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她，可能她需要的也只是倾听而已。事实上我年轻时也曾和她走过相同的幽暗森林，我也知道，豁然开朗的光亮终会出现在未来的岁月，只是现在的她还远远触碰不到而已——她只是刚刚听见了林中潺潺的水声，却还不知该如何寻找那条洁净的小溪，并顺着它一路走向宽阔的下游……但是她不知道我羡慕她此刻所经历的青春，她的青春此刻正处于岁月的上游，在那里，小溪刚刚从山泉中生发，那般清浅而敏感地掠过林间的碎石，纤细而不加修饰地感受到各种美的、失意的、破碎又充满期盼的色泽、气味和湿度，好像荆棘上的玫瑰，好像玫瑰上的露珠，好像露珠上的亮光，好像亮光所折射的啾鸟鸣……这些声音和气味，像我这样“粗糙”的成年人是体会不了了，或者说劳碌多年已无暇体会、再怎么体会都显得伤春悲秋的刻意。

    但是年轻孩子还是羡慕中年人的，单只羡慕中年人增长的阅历，以及他们所认为的游刃有余，而绝不是羡慕我们的年纪。年轻人往往总是将这两者剥离开来，溪流羡慕河流的浩大，却忽略了越是宽阔的河流，就越是处于岁月的中下游。

    中年所赋予的气质，让我们如同一个个脸色黝黑、脚背粗糙的渔夫一样撑着长篙，站在高高的船头上沿江奔腾而下，每天同样在忙碌，同样在烦恼，但忙碌而烦恼的往往是当下一件件具象的需要解决的事情——诸如前面有一个巨大的暗礁需要避开，或是这网鱼儿太过沉重而很难拉出水面。

    只要忙完了就可以喘一口气，而这“忙完”的感觉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心理犒劳，就像下一次湍流前的平静，又像两个车辙之间生起的绿芽，能让我们在新的忙碌到来之前，心安理得地先享受一下这片刻的无所事事。而在这暂且的“无事”中，年少时那些浅浅的愁绪仿佛都被现在甲板上的阳光蒸发干净，休息都来不及呢，哪有时间为赋新词强说愁？我突然明白了从青春走向成熟，大概就是从珍惜这样大大小小的难能可贵的悠闲开始吧。

    既然生活的本质无非泥沙俱下，不如现在取这片刻澄明的净水，我们先泡一盏茶来饮。至于河流会不会羡慕更为广阔的大海，我想是不会了，因为知道百川终究会汇入那包容一切的耄耋之境，而这一切不过生命的必然。那就珍惜岁月吧，就眼前，就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