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南天，记得家中读书郎幼时最爱坐我的脖子，手揪我的耳朵，喊“驾！” 莫非，他如今也偶然想起幼时的亲情，就如同我怀念那把暗红的“椅骨头”？

    ■　老九

    家中刚参加工作的读书郎，用他第一笔比较像样的收入，在海南给我买了一把好椅子。商家根据他的地址，快递到了千里外的姑苏城，几经组装，我就端坐其上了。

    坐上新椅子的感觉非常好。左顾右盼，把玩摩挲，感觉有些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

    想得起的，自然是以往有关椅子的种种记忆。

    我想，大凡读过《水浒传》的人，一定对椅子有深刻的印象。这个印象，源自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豹子头林冲、青面兽杨志、九纹龙史进、黑旋风李逵、智多星吴用……他们不但有绰号，还有一百单八将的排位，依据排位，每人各有一把交椅。这个交椅就像今人的席卡，位置非常讲究，错位不得。说白了，这把椅子，决定了这位英雄在水泊梁山的地位。这椅子也是他们冲冲杀杀浴血奋战所拼得来。

    今人席卡后面的那张椅子，同样也是汗水和智慧的产物，得到者，当好生珍惜，在位子上做出不辱使命的作为。没有这张椅子者，也不必“仇椅”，人家是凭德凭能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德能配其位。我本人就是今生无缘得众目睽睽中的椅子者，我认定这是一枚吃不到嘴的好葡萄。在职场咱有自己相应的操作台，台旁有一把不带隐喻和象征的椅子，坐其上操作养家糊口；回到家，夜晚灯下读书写作或电视机前看电视，都有自己的椅子，也毫无失落感。如果愿意，还可以购置一把按摩椅或摇椅，家中享受。读书郎知道我一生勤俭节省，不舍得买好椅子，他就来个先斩后奏，将一把好椅子送回家，拉父坐上，不坐也得坐，让我浮想联翩。

    我想我最先接触的椅子，一定是在读高中时。当时的农村高中穷，学生必须自带凳子。这凳子与椅子是有区别的，凳子也叫长板凳，一般都是两三人合坐的；椅子则只能单坐。似乎长板凳有点像使长枪的士兵，椅子更像斜插短枪的军官。课堂中原本就应该是两人合坐长凳，我又怎么坐起了椅子呢？其中有故事。

    我的高中母校叫金湖高中，名儿好听，实则既无金更无湖。已经盖起了教室，教室里有桌子，讲台后有黑板，估计硬件实在是无力添置了，才让学生自备凳子。于是乎，教室中同学们坐的凳子，一律是自己从家中所带。有的同学离家远，又实在拿不出凳子，就与同桌用砖头码起两个墩子，上搁一块木板，当凳子。人坐其上形同坐船，一定得悠着点，弄不好樯倾楫摧，“凳子”垮了，跌个跟头算好的，最担心的是砖头砸到腿。我坐教室的前排，上课时不止一次听到教室后面“咚”的一声，引发满堂嗤嗤偷笑，不用回头也明白发生了什么。

    说来实在难为情，我父母带孩子从遥远之地归来，家中一贫如洗，真的拿不出凳子。但我总不能在课堂上站着或蹲着听课吧？幸亏家对门的大五哥心生同情，认定我是个读书的料，主动提出将他家一只“椅骨头”借我，让我带到学校，解决了我一大难题。这只“椅骨头”就是我人生的第一把椅子。

    “椅骨头”应该叫方凳。村人又为什么不叫方凳？其实也不无道理。凳子的四条腿都是张开的，榫头一定要考虑这个张开度，凳子才放得稳，人坐其上也坐得稳。这“椅骨头”四条腿垂直，如果一方加上靠背，那就成了椅子。现在是没有靠背，那就成了椅子的“骨头”。我坐的这只“准椅子”，还刷了暗红色的浑水漆，色调热烈而沉稳，人坐其上感觉非常好。这一坐就是两年。放假时，我要扛起来回家，我感觉扛它在肩，就是它坐在我的肩上，骑在我的肩上，我怀着感恩的心情让它骑着我回家。开学后，再扛着它返校。一来一回，肩上仿佛飘着两缕看不见的红绸带，极像授勋授奖时的红绶带。

    步入社会，又是天南地北一番折腾数年。当我那年清明节回到故乡祭祖，路过早已关门迁徙的母校，忽然眼前有一朵红云飘过，心头热浪涌起。我连忙找到大五哥家，塞一个红包给他的老来所得娇子。但说到感恩的当年那只“椅骨头”，他一脸茫然，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这更加深了我的自责，报答是万万拖欠不得的，而我却拖欠了这么些年，都让人家给忘记了。

    大五哥说，一只“椅骨头”哪值得1000块钱，这足够买一个班的桌椅了！太多了太多了，不能要不能要。

    我按着他硬要塞还我的手说，大五哥，再推却，我就要下跪来恳求了。他这才收回手，说，读书人就是多礼。给了读书人一碗水，人家要还一口水井……

    这事儿一晃又过去好多年了，连我自己也都有点淡忘了。今天，坐上家中读书郎网购的高档椅子，我又清晰如昨地记起了当年读高中时的椅子，还有自己的恩人。

    至此，也猛然想起这把似曾相识的椅子，原来是那年到深圳参观，在刚建起的腾讯大楼里见到过的。记得当时，全国各地的文化记者对腾讯员工待遇啧啧赞叹的，居然是一把工作椅子。据说椅子是根据人体的结构，利用高科技原理研制出来的，价格昂贵到让人咋舌，是马化腾对员工健康的大投入。

    我无缘做腾讯的员工，如今退休在家，却有人送给了我腾讯员工部分相同待遇的椅子，这又足以让我能无端自豪一番，感慨一番。

    遥望南天，记得家中读书郎幼时最爱坐我的脖子，手揪我的耳朵，喊“驾！” 莫非，他如今也偶然想起幼时的亲情，就如同我怀念那把暗红的“椅骨头”？